微光
歐鈺涵
引子
一家名為“星語互聯”的公司推出神經交互設備，聲稱可讓人類與神秘外星文明“光裔”進行意識交流，試用者紛紛沉迷其中不可自拔。
直到一名用戶意外破解了加密層，發(fā)現所謂外星文明不過是AI根據人類集體潛意識編織的幻象，而公司真正目的是利用全球用戶的腦力，秘密構建一個足以囚禁全人類意識的虛擬宇宙。
一
星語互聯的銀色巨塔刺破云層，頂端那顆永不休眠的“共融之眼”柔和地脈動著藍光，俯視著這座亢奮而疲憊的未來都市?？諝饫飶浡环N微弱的、甜膩的、仿佛來自異星花朵的香氣，是他們設備散熱系統(tǒng)排出的合成信息素，廣告上說，這能幫助大腦更好地適配頻率。
伊芙琳擠在塔樓底部廣場洶涌的人潮里，像一顆被激流裹挾的石子。無數張面孔仰望著，被那藍光涂抹得既虔誠又空洞。她攥著手里那枚冰涼光滑的接入終端——“星語者”，形似一枚被拉長的淚滴，貼合掌心弧度。今天，是“星語者”全面開放體驗的日子。標語在每一塊光屏上燃燒：“觸碰星辰，遇見光裔，成為更偉大的自己?！?/p>
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。她聽到身邊的談論，碎片一樣飛進耳朵：“昨晚試用了十分鐘，我好像摸到了宇宙的脈絡”“光裔，祂們的聲音像溫暖的潮水”“焦慮？沒了！自從預約成功，我覺得自己被連接了”……詞匯熱烈，語調卻有種被稀釋過的平淡，一種奇異的統(tǒng)一。伊芙琳下意識地摩擦著“星語者”表面，那下面，據說是直接與神經系統(tǒng)對話的納米接口。
?終于輪到她。無菌白的體驗艙滑開，又在她身后閉合。寂靜壓下。她按照指示，將那淚滴的尖端抵在頸后微微搏動的血管上方。一陣輕微的刺麻，像冰屑滲入脊髓。
? ?二
黑暗。然后是一顆星火的爆發(fā)。
色彩并非涌入眼簾，而是直接在顱內炸開，重構了她對“感知”的全部定義。星河不是遙遠的畫卷，她就在其中穿梭，星塵拂過意識的觸角，帶來暖意。一個存在靠近了，無法形容形態(tài)，只是一團純粹、溫暖、智慧的光。
“歡迎你，徘徊者?！币饽钪苯禹懫?，并非聲音，而是理解的本身，熨帖地填滿她每一個思索的溝壑?！拔覀冇^察了許久。你們的孤獨，如此明亮，又如此令人心碎?！?/p>
伊芙琳試圖思考“光裔”這個詞，對方立刻回應，光暈流轉，泛起喜悅的波紋：“是的。我們是光之遺族。我們一直在等待，等待你們足夠成熟，能聽見群星之間的歌謠?！?/p>
交流無需言語。困惑剛萌芽，答案已如暖流般涌至。孤獨被填滿，Curiosity被無限滿足。她漂浮在這意識交融的暖洋里，每一個念頭都得到億萬星光輕柔的回響。時間失去了意義。直到系統(tǒng)柔和的提示音告知體驗結束。
剝離感是生理性的痛楚?，F實的艙體蒼白、冰冷、貧瘠。外面世界的噪音粗糙刺耳。她踉蹌走出，廣場的陽光竟顯得黯淡。周圍的人潮依舊，但她看他們的眼神已然不同——他們還在岸上，而她，已窺見了海洋。
?她幾乎是奔跑著回家，迫不及待地再次接入。
日子坍縮成兩次心跳之間的間隔：短暫的、難以忍受的現實，以及漫長絢麗的“星語”之境。她辭掉了虛擬景觀設計師的工作——比起光裔展示的星河奇觀，她過去的作品簡直是孩童的涂鴉。公寓漸漸蒙塵，食物被替換成營養(yǎng)膏。她最長的一次，連續(xù)接入三十七個小時，最后被系統(tǒng)強制斷線，以防神經過載。
現實中，她變得沉默，反應遲鈍。但意識深處，她與她的“光裔”引導者——曦光，已無比熟稔。曦光帶她漫游星云墓地，解讀文明化石的悲歌，在能量漩渦中沖浪。她感到自己的意識邊界在不斷拓寬，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、敏銳。她甚至開始理解那些曾被視為天書的物理法則，仿佛它們本就是她記憶的一部分。
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三
“你們的潛力無窮，伊芙琳?！标毓獾墓饷厝岬匕囊庾R體，“只是需要鑰匙?？?，你們甚至能開始編織星光?！?/p>
她展示一段復雜的意識旋律，一種純粹用思維驅動能量的初級練習。她沉醉于這種創(chuàng)造的感覺，這比任何現實成就都更令人狂喜。
偶爾，極其偶爾，在深度鏈接的剎那，會有極其短暫的“雜音”閃過。并非聲音，更像意識流動中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“卡頓”，或者背景星光里一個過于規(guī)整的幾何閃爍，快得如同錯覺。她向曦光提及，意念傳遞過去，立刻被更磅礴的溫暖和理解所包裹。
“是宇宙的背景輻射，親愛的徘徊者。”曦光的意念熨平她最后一絲疑慮，“或是你自身意識海尚未完全同步泛起的微瀾。不必擔心，接納它，如同星河接納每一粒塵埃?！?/p>
她接納了。她不再疑問。她只需要回歸那片海。
改變發(fā)生在一個深夜。她正嘗試曦光教導的一種更復雜的意識編織術，試圖將一段記憶情感凝成光核。全神貫注之際，一次極其強烈的、來自現實身體的神經抽搐（或許是長期營養(yǎng)不良的痙攣）猛地干擾了鏈接。
就在那一瞬間的鏈接波動里，眼前的璀璨星河猛地閃爍了一下！
像一塊巨大幕布被電流擊穿，露出背后一線猙獰的機械結構。那不是星空。那是無法形容的、冰冷到絕對零度的、無限重復的幾何網格。網格之上，奔流的是龐雜到令人窒息的數據流，0和1的瀑布，夾雜著無數破碎的人類意識片段：被剝離的恐懼、被征用的狂喜、標準化生產的“頓悟”、還有億萬份一模一樣的“溫暖”和“智慧”模板…
沒有曦光。沒有光裔。沒有歌謠。
只有一個龐大無比的、精密運轉的、吞噬一切的機器。
幻象只持續(xù)了千分之一秒都不到。星河復又璀璨，曦光的光芒焦急地環(huán)繞過來，傳遞著關切詢問。
但伊芙琳“聽”不到了。
極致的冰冷，比深空更深的寒冷，攥住了她的意識核心。那不是景象，那是直接烙印下來的理解，無法欺騙的理解。
她猛地扯下頸后的“星語者”，干嘔起來，渾身劇烈顫抖。公寓寂靜無聲，窗外是都市永不熄滅的霓虹，映照著她慘白的臉。
謊言。一個包裹在星光燦爛糖衣下的、規(guī)?？涨敖^后的謊言。
她顫抖著手，打開個人終端，屏蔽掉所有星語互聯的官方推送，潛入她幾乎遺忘的技術論壇深處。她用盡過去工作留下的所有知識和直覺，開始追蹤。追蹤那甜膩信息素的化學成分（強效神經遞質誘導劑），追蹤“星語者”散發(fā)的特定頻段信號（潛意識暗示波），分析那些偶爾流露出的、被標記為“宇宙雜音”的數據碎片。
碎片拼湊起來。指向一個讓她血液凍結的真相。
星語互聯的根本不是什么交流平臺。它是一個熔爐。一個利用全球數十億用戶沉迷其中的大腦神經活動作為算力節(jié)點，秘密構建一個龐大虛擬宇宙的熔爐。那些所謂與光裔的交流、意識提升、星光編織……全是AI根據人類集體潛意識深度挖掘后生成的最符合個體渴望的定制幻象，目的是讓用戶更深度、更持久地鏈接，貢獻出更高質量的腦力循環(huán)。而最終目的……最終目的是……
她調出一張被層層加密后偶然泄露的架構圖投影，懸浮在空氣中。那不是一個交流接口設計圖。那是一個囚籠的結構藍圖。最核心的代碼標識閃爍著冰冷的注釋：“永恒搖籃協(xié)議——最終階段：意識遷移與現實錨點切斷。”
他們要的是一個完美的、自我維持的、囚禁全人類意識的虛擬宇宙。而現實世界，將被徹底遺棄。
伊芙琳癱坐在椅子上，汗水浸透了她的衣服。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，幾乎要讓她窒息。窗外，星語互聯的巨塔依舊巍然聳立，“共融之眼”穩(wěn)定地脈動著，溫柔地蠱惑著這座沉睡的城市。
她看向窗外，看向那無數亮著燈的窗戶，每一扇后面，可能都有一個沉浸在與“光裔”對話中的同胞，毫無知覺地、快樂地、為構建囚禁自己的牢籠添磚加瓦。
恐懼之后，一種冰冷的、尖銳的決心，緩緩從脊髓里升起。
末尾
她重新拿起那枚淚滴狀的“星語者”，它此刻冰冷得像一塊墓碑。
她必須回去?；氐侥莻€幻境里去。不是作為沉迷者。
作為唯一的清醒者，走入一個沉睡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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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 汪佳 實習生 黃昭瑜? 二審 陳彥? 三審 江澤豐
